冰

　　文/阙诗惠(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)

　　下班时分,小林有幸能够在这时候走在这片阳光里——之前公司惨无人道地让员工整整加班了一周。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黄昏时候走到大街上的滋味了,眼睛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。大包小包公文包绑在他的身上,他被这些带子束缚着快要不能呼吸,像是被吊在地上的人,但他也觉得无所谓,调整一下的想法都没有,和咸鱼一样无动于衷。就这样,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
　　突然,有一道水迹进入了他的视线。他忍着困意将眼神聚焦清晰起来,这才发现水迹的源头是有一个人推着一块冰。这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青人,撅着臀部,双手没带手套,前后脚交替向后蹬,让一立方米左右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。这冰块出奇地透明,和玻璃制品一样,小林推测应该是酒吧里头用纯净水冰冻出来的冰块。纯洁无瑕艺术品一样的冰块却直接接触这布满灰尘的大街——在斜阳的照射下,灰尘颗粒在空中分明。

　　小林想看了这块晶莹的冰块几眼,但那个干劲十足的年轻人已经把冰块推入拐角中,只留下一个小角像是留给小林念想。下一秒,这一角的念想也消失不见了。再下一秒,冰也从小林的脑海里融化了,蒸发不见了。

　　小林继续靠着暖阳,向着家的方向前进了。

　　到家之后的小林也没啥事情可做,在社交软件上和单位的好朋友痛骂了公司之后便迷迷糊糊睡去了。一觉醒来,天色已晚。等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,他才想起来没有吃晚饭。家里头没有任何食材,平常也没有在家里开火烧饭的习惯,他估摸着点外卖也要四十分钟,倒不如出门堂食来得快。小林穿着睡衣就出门买饭吃了,在一个交叉路口,小林又看见了那个推着冰块的年青人,他还是像黄昏时候那样:双手没带手套,也没见得冻得乌青,前后脚交替向后蹬,但衣物却没有被汗水浸湿。小林觉得很奇怪,但面馆就在交叉路口的一端,饥饿让他顾不得这么多,一头扎进了面馆当中,点了份热干面,又加了十块钱的牛肉,狼吞虎咽之后还觉得肚子空空,小林就又跑隔壁拿了份水饺。等水饺下肚,小林也像是个饱满的大水饺一样躺在椅子上动不了。当他正刷着手机消食的时候,听到后厨里头服务员和厨师在大声聊着——一个一直在推着冰的人。等服务员聊得尽兴了从后厨出来,因为现在只有小林一位客人,他就远远地问服务员:“你们也看到了那个一直推冰块的小伙子啦? ”

　　服务员听到这一句,又续上了刚刚在后厨说话的火力,“是呀是呀,不知道他这个冰要推哪去呢,那么大的冰块就在地上拖,脏就不说了,大白天的一下子就融化了,这不是白费工夫嘛。而且那个小伙子很奇怪,一天到晚干不停的,昨天晚上我下班扔垃圾的时候,还看到他在推着冰块,大晚上的多吓人啊……”

　　“我今天也看见了他两次……”

　　两人交谈甚欢,但是话题很快就从推冰的小伙子转到天南地北去了。差不多聊了十多分钟,小林觉得肚子不再那么难受了,刚好也有别的客人进店了,他就起身离开了。

　　刚休息没几天,公司又要求大家伙加班了,说是公司到了最危急的时候,这个单子做完公司就飞黄腾达了,大家就都是公司的大功臣。小林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请求(要求),与好友在公司又奋斗了一周。黑白颠倒的一周让工作的进度开展得非常快。在工作即将全部完成的时候,小林的好友睡着了,然后再也没醒来。

　　黑西装,白纸花。参加完好友的葬礼,小林又在黄昏时刻走着熟悉的路,心想着,没有了好友,回家连社交媒体都不用再打开了。突然,一抹寒光照进了小林的眼中,推冰的小伙又出现在面前,在斜阳的照射了,冰块显得愈发轻盈剔透,黄色的阳光像是填充进冰块里头。小林想着回家也无事,于是就决定这次不让他消失在拐角。他两三步进到小伙的旁边,问他这冰从哪儿推来,要推到哪去。问第一遍的时候,小伙不言。小林以为是他没有听见。问第二遍的时候,小伙还是不说话,小林以为他是听力障碍人士,于是开始用手比划冰块又指了指前面的路和后面的路。但这时,小伙却说话了,他说:“你跟着我来吧。”

　　这是一条通往码头的路,修得很好,路上没有坑坑洼洼,路边都有绿荫,小林和小伙就在这样一条路上推着冰。小林手上戴着小伙给的保护手套,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一起推的原因,感觉这推冰的难度没有想象中那么大。甚至因为冰块与地面接触的地方不断有冰融化,在下坡的路段还要拉着些冰块,不让冰块一下子失去控制。但又过了一会,小林就推翻了他之前的想法,长时间弯着腰才是这个任务最大的难点。小林实在是受不了,直起身子来,提议休息一会,但小伙只是一步一步地将冰块往前推,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小林没有办法,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推。一路推着,小林能够明显感受到这冰块在慢慢变小。快到目的地的时候,这块冰甚至不用两个人了,小伙子一个人单手就可以推着这块冰轻轻松松地向前了。

　　码头到了,在两人的面前是金黄的沙滩和不肯落下的夕阳。

　　小林很是疑惑,但咸咸的海风吹来,让他舒服得都快闭上了眼睛。小伙还是继续推着那块小得可怜的冰,向着这条路的尽头走去。

　　走到最后没有路了,面前就是海。小林还在东张西望,本以为这冰块是用来保存海鲜的,但他在码头周围没有看到一片鱼鳞或是蟹爪。正当小林还在想着,却没料想那小伙一步不停,像是严格执行一个程序,不带一丝犹豫就直接就和冰块一起掉入海中。

　　海面上泛起浪花,慢慢平静下来。

　　小林愣住在原地,但很快也反应了过来,甩掉了黑西服,丢掉了包,也跳入海中。

　　海面上又泛起了浪花,又慢慢平静下来。

　　过了许久,两个脑袋从海面钻出来。小林大口喘着气,不敢相信他这点肺活量能够在水中支撑这么久的时间。小伙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收敛的笑容。

　　“你是个疯子!”小林一拳挥去却扑了个空,拳头砸到水面上溅起了半人高的浪花。小伙也不躲,任水泼在脸上。抹了一把脸,小伙一把拉住小林就往下沉。小林刚要挣扎,却在水中看到,灰色的鱼群就在眼前,几百条鱼环绕着还未融化的冰块,它们游着,就像在塑胶操场上散步一般自然。次日,小林辞职了,离开的时候特别潇洒。他端着自己的个人物品走在街上的时候,才是晌午。

责任编辑：李玥